第三章 取暖
“我相信老林一定可以过了这一关。”胡智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一丝不苟的坚定。
暖暖吓得一激灵，朝爸爸吐吐舌头，爸爸也朝她吐吐舌头，眨眨眼睛，把洗好的青菜一颗一颗整齐地放在筛箩里。
暖暖把小脑袋软软地靠在爸爸的脖子上，双手勾地牢牢的。
“你早问过我八百遍了，我亲生父亲去世的时候才三四岁，不是神童，哪来那么多回忆？”
她很艰难地开口说话：“暖暖，以后要跟亦寒好好相亲相爱，好好听爸爸的话。以后亦寒只有你和爸爸两个亲人了，他气你，你要多多包涵。妈妈以后不能照顾你们了，你是姐姐，妈妈只能请你代替妈妈好好照顾亦寒和爸爸，好好照顾这个家。”
“亦寒，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好好用功学习，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 。你是小男子汉了，姐姐是女孩子，你要保护好姐姐，好好的保护姐姐一辈子。”
“我尤其对不住这个孩子。”妈妈又伏在爸爸哀哀地哭。
于洁如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挑长的身姿和齐肩的秀发，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容。爸爸跟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的春风，双眼炯炯，很明亮。暖暖也能时刻感受到父亲的幸福和喜悦。
爸爸在前面微笑着，伸手摸摸暖暖的脑袋，一边用力地一下一下踩着踏脚板。
这样靠在亦寒的肩头，心底，还能留住一丝丝的温暖。
可是，暖暖对于这种契合的温暖还是留恋的，尤其在现在的这样的心神俱伤的情形下。
转头，亦寒也在抹眼泪 ，一见暖暖看他，赶紧背转头。小小的背影有点孤傲。
“不要那么说，你心里的苦我也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暖暖的。”
贺苹竖起柳眉：“吓，闯祸还有道理了。”
当暖暖醒过来，看见于洁如红着眼睛坐在自己面前，手里端着自己喜欢的肉松白粥，小嘴张了一下。
“以后就是我老爸。我就叫他老爸，老爸。”男孩分明就要占上风。
她还有爸爸。
当林沐风匆匆赶来的时候，看见小暖暖眼泪汪汪地抽泣，头上包着滑稽的大毛巾。贺苹用手指直戳她的脑门，好几下：“再皮，再皮，就不知道坐下来好好看书，会了几个英语单词了？会了九九乘法表了吗？”
林沐风看着小暖暖一副滑稽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替她拆下被贺苹包得乱七八糟的毛巾，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药膏、纱布和胶布，左一下，右一下，在暖暖的脑门上包了一个小巧的小正方形。
暖暖被噎哭了，一双小手使劲揉眼睛。
小孩子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痛，才一刻功夫，暖暖又兴高采烈唧唧喳喳说今天跳橡皮筋又挑战什么什么高难度，渐渐说得大声又得意。
暖暖和亦寒在外公家看动画片《咪|咪流浪记》，有一集咪|咪身边的宠物朋友一个一个都死去了，看得暖暖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遗失身份。
“没门！”亦寒从来不会屈服，而且还专门点死对方命门，“我的口算拿第一名，不像有些高年级的口算不及格。”
但心里总别扭，时常拿出亲妈妈的照片发呆，学会幻想如果仍旧是自己的一家三口相处的情形。
“如果你能留下，就留下吧，暖暖还小。”
暖暖微微挣了一下：“不要这样。”
亦寒皱皱眉：“怎么想起这个？”
男孩子做事情毕竟是不一样的。
于洁如母子是被林沐风直接从黑龙江哈尔滨接来上海，汪亦寒原本该读两年级，因为区域转学的问题，不得不留一级，继续读一年级。
暖暖只晓得点头，哭的双眼通红。
胡智勇说完，望住好友的一双儿女，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们是林沐风最大依靠。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暖暖伸过小手紧紧抓住亦寒的小手，看到两人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互相依成一个“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
“还是那个调皮小鬼。”胡智勇笑着和护士一起收起针具，向床上的病人说：“老林，今晚儿子女儿都在，您老好福气。”
暖暖哭的一脸花，跑进爸妈的房间，抱住妈妈：“妈妈要走了，不要暖暖了。”
其实暖暖年纪虽然小，但是不是不懂得领情，只是不知道怎么从僵直的态度中转圜。
亦寒忙定，往暖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伸手要挽住暖暖的肩膀，正是他们一直以来一直契合的动作。暖暖微微一缩肩，下意识要躲避，亦寒已经一手环过来，手背轻轻抚过她的下颔，不容置疑地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肩处。
暖暖记得，爸爸卷着袖子，在水池边洗菜，臂膀健壮，水哗啦啦从爸爸的臂膀和手背流过，暖暖伸出小手，淘气捣乱，用小手拨爸爸一身水。林沐风也会回泼女儿，父女两个笑作一团。
犹记得那晚寒风凛冽，大雨滂沱。暖暖和亦寒依偎在病房前的座椅上，医院的长廊漆黑阴冷，走廊的灯光昏昏淡淡，把亦寒小小的身影照在座椅对面的墙壁上。长长的，垂着小脑袋，像个孤独的小山丘。
“汪亦寒，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八岁的暖暖这样问刚刚认识不久的亦寒。
亦寒搬过一张椅子，坐到林沐风身边，用手轻轻抚摸林沐风的额头。床上的病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于亲人的关切，渐渐地，渐渐地，松了一直紧蹙的眉头。
亦寒并不放开她。
就像现在。
爸爸骑那辆老坦克载她们母女俩回家，前面坐着她，后面坐着妈妈，一家三口似乎很团圆的样子。
后来的某年的初冬，暖暖知道妈妈要走了，去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那些日子里，家里亲戚间经常来来走走，外公对小暖暖说：“妈妈要走了，暖暖以后就不能常常看到妈妈了。”老脸之间有泪痕。
“我最近时常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小鬼很讨厌。”暖暖轻轻地说。
对着贺苹淡淡说一句：“孩子还小，贪玩也是没有办法的。”说好抱起暖暖。
暖暖没有上小学前，贺苹常常在林沐风值班，没有带暖暖的时候，把暖暖一起带去工厂上班。暖暖的记忆中，妈妈从来只管在工厂的一角小小的办公室内坐班，不管正事，任由货品横七竖八地堆在仓库里，工人们也不管，径自在仓库的小径上吸烟，大声说一些家常。贺萍从来也不会支使工人们把仓库整理干净，尽管那是她所分内的事情。
那一刻，暖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离别的伤感，她推开门，满脸早已经挂着泪珠，扑到妈妈身旁，再次痛哭流涕。然而，仍旧是挽留不了妈妈要远去的脚步。
胡智勇仔细听了林沐风的心脏和肺部情况，镇定地从身边的护士手中接过针剂，为林沐风的静脉滴注，一边说：“我现在在用罂粟碱和吗啡，今晚仍旧会有值班大夫，我会嘱他们每两小时查一次心肌酶谱和电解质，现在要防止梗塞面扩大以及发生严重的合并症。”
进了病房以后，亦寒一直没有正面和暖暖说话，只卖力地协助护士帮林沐风服药，翻身，擦身，做的快而有力。
那些日子里，两个孩子有点颠沛流离，流浪一样。
次年的九月一日，暖暖成了一名小学生，穿着妈妈留下的红色背带裙，被爸爸握着小手，翩跹地走在校园的道路上，阳光斜斜洒下来，好像一个新的开端。
“不要！”暖暖一旋身子，甩开亦寒的小手，扭出于洁如的怀抱，倔强地跑开。
亦寒的眼里忍住泪花，听一句，点一下头，“嗯”一声。
“沐风，我那么自私，欠你那么多。我走，还能还你一些，我不走，恐怕也许会欠你更多。”
于洁如看了出来，暖暖无声地叫了一声——“妈妈”。眼角弯弯，笑得舒畅。
两个人一起打电动车，趴在地板上，头发都能乱的很一致。于洁如坐在阳台上，时而微笑看着那一起玩耍的父子，手中正给暖暖织围巾。
“不是！不是！”暖暖跺脚，头摇得像拨浪鼓，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爸爸跟妈妈其实真的是性格很不一样的人，暖暖想。
握紧的双手还冷不冷，直到世界尽头只剩我们。
大概男孩子都渴望有个像林沐风那样的父亲——英俊、渊博、有力。汪亦寒对林沐风的亲昵无以复加。
暖暖一见爸爸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身子一下子冲进爸爸的怀里。哭了半天，说了一句：“我再也不跳橡皮筋了！”
及至后来，外公干脆也劝暖暖：“于阿姨对你好，暖暖也要尊重长辈。”眼见她对于洁如的视而不见，从不打招呼的“劣迹”而终于按捺不住。
“真的不记得了？”暖暖侧头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湛黑的双眸是否能透露出一丝一毫的讯息。
直到某天暖暖发烧，林沐风被派去了外省的医院交流学习。
暖暖是带着天生的隔离血缘的敌意的。
“没关系，我身体倍儿棒，熬夜照顾老爸也没问题。”亦寒做了个大力水手的招牌动作。
亦寒把身子向暖暖的方向斜了下，肩头嵌进暖暖脸颈之间的空隙，让她能靠的更舒服。他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额颊，暖暖的心神游荡，喃喃地说：“如果一直这样有多好？”
“什么？”亦寒没有听清楚。
到了两个孩子十岁的时候，于洁如旧病复发，确诊为胃癌晚期。林沐风奔波于医院与家庭之间，累得憔悴不堪。只顾的上给暖暖和亦寒两个小孩一点零用钱，让他们到新村的小店里买面包当早晚餐，或者干脆送去暖暖的外公家安顿。
亦寒搓搓鼻子，有点过意不去。走到暖暖身边，拉起她的小手对她说：“好啦，我没有爸爸，就把你的爸爸分给我吧！你没有妈妈，我也把我的妈妈分给你。”
暖暖的心里一暖，或许那当年三个人划成的可以渐渐复苏。
“暖暖，爸爸不强求你叫亦寒的妈妈做妈妈，但是她是真心对你好的，爸爸希望你学着喜欢她。”林沐风在那个时候常常这样跟暖暖说话，眼睛中是带企盼的。
她很生气，亦寒说得她好像没有妈妈，她知道她的妈妈在外国，每年还会寄漂亮的明信片和国外的巧克力回来。她觉得自己小小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放着爸爸下班后买好的青菜和带鱼，所以迎面过来的风中，带点清新的腥甜。
于洁如走过来，蹲下，抱住暖暖，呵斥亦寒：“不要老欺负姐姐。”
“其实，有一刻，我真不想走。”妈妈哀伤地说。
想一下，摇一下头，隐隐觉得自己妈妈那样的脾气性格和不能让爸爸有那么形于外的快乐。
“林沐风，暖暖皮死了，磕破了头，你快点来呀！”也不管那头的林沐风多忙。
昏昏沉沉中，暖暖觉得于洁如背着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去医院，陪着她看完病，再背她回家，把小床铺得暖暖的，将她安置在小床上，自己在床前守了半宿。
诚然，于洁如待她细致温柔体贴。烧的菜、买的零食、衣服、玩具、书本、文具，没有一样不是她心里最喜欢的那样。
暖暖看着那对父子，仍旧辛酸，说：“今晚还是我来陪夜吧！”
“我给你们多拿床被子过来，但这里可只有一张沙发。”江护士长笑着说。
“哈哈，比我低一级！叫姐姐。”暖暖终于找到抢白他的理由。
暖暖想起几句熟悉的歌词：
外婆怕暖暖受后妈的委屈，经常强逼外公一起跑去前女婿家里做督察。但两个老人见于洁如确实周到细致，也渐渐没了抱怨。
“一起吧！”亦寒抬头，然后低头看着林沐风，“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我想胡叔叔应该可以给我们家开这个后门的。”
“胡叔叔，我们相信你，也相信爸爸。”暖暖说。
爸爸，他应该是喜欢这个新妈妈的吧！
有一回被橡皮筋绊了，一头磕到椅子上，起了个大包。贺苹拿起浸了水的大毛巾给暖暖揉，一边给林沐风拨电话。
此刻，更是。
在病床前，于洁如整个人都瘦得凹陷下去，形容枯槁，远不见了当初的美丽。
她的悔恨一点一滴冒上来， 如果，如果有如果，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
虽然于洁如母子加入这个家庭，是在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脑海中渐渐淡化的时候，但早已习惯了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后，她很难接受有别人加入到她和爸爸的生活当中，分享林沐风的爱。
“他不是我姐姐。”亦寒又扮鬼脸。
妈妈走的前一晚，爸爸哄暖暖很早睡。暖暖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昏黄的灯光下，妈妈抱着爸爸哭，爸爸轻轻拍抚妈妈的背。
在家里，妈妈首要事务仍旧是研究她的洋文书，林沐风例必担着家务。
后来于洁如替暖暖整理房间，干脆把贺苹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暖暖的小书桌上。
妈妈在后面冷冷地说：“林暖暖，小姑娘哪来那么多废话，不要妨碍爸爸骑车！”
“不记得了。”亦寒闭上眼睛，抱着暖暖的手臂收紧了一下。
小时候，父母都是双职工，而林沐风的工作特别忙，妈妈贺苹在一家电器厂——做电冰箱和洗衣机，早些年的时候是效益令人羡慕的国有企业工作，做的是仓库管理员，比丈夫有更多的空暇时间。
心中万分难受和心疼，便拉拉亦寒的袖子，说：“我们去看于妈妈吧！”
“暖暖，以后把我当作妈妈好吗？”于洁如很温柔地问她，她的声音总是轻而文雅，不若妈妈那种尖锐的清朗。
凝视着病床上的爸爸，还是那样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看的人无限心疼。
暖暖看着病床上的林沐风，问亦寒：“亦寒，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
远处传来贺苹柔润但带严厉的声音：“玩什么水，小姑娘不晓得节约吗？”
“才不是，他是我的爸爸。”暖暖再次强调。
暖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的肢体上的拒绝的姿势让自己很劳累，闭上双眼，把身子一歪，带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性的姿态，靠在亦寒的肩膀上。
暖暖又望向昏迷着的爸爸，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并不能看见他的一双儿女在他面前的这样的亲昵的姿态，除了此时，他们也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这样亲昵的姿态。
贺苹经常只管自己看着一些英文书籍，间或考着暖暖“APPLE”之类的英文怎么拼写。但，大多时候，暖暖是百无聊赖的，后来学会跳橡皮筋，便把橡皮筋绑在两张椅子之间，自娱自乐。
暖暖看看动画片里的咪|咪，猛然间意识到如果于洁如不在了，亦寒也就会成为咪|咪一样的孤儿了。
亦寒忽然伸手过来，紧紧握住暖暖的手。
“我妈说了，林叔叔就是我爸爸，我以后叫他老爸，老爸！”男孩说着，有些倔强地强调。他也看出了暖暖的示威和划清界限。
于洁如病逝的那天，是暖暖经历的人生的第二次分别，第一次是生离，第二次是死别。
那年七岁，那么一夜，没有了妈妈，但是天气并不寒冷。爸爸在第二天翻出了厚厚的被子和在黑龙江插队落户时得来的羊毛毡，晒了一天的太阳，晚上厚厚地铺在暖暖的小床上。暖暖很安心地闭上眼睛，她闻到太阳的味道。
贺苹也哭，但更多时候常隐忍着，在那些日子给暖暖买了很多花裙子和绒线衣，一件一件收拾好，放进暖暖的衣橱中。
暖暖再次被噎住，觉得这个弟弟，相当的，相当的，讨厌！
“当年在黑龙江，老林伐木，要赶兵团里的指标，硬生生熬夜在一天里一个人伐出三立方米的木材。”胡智勇的眼神灼灼，“大家都服气，叫他铁人林沐风。我相信老林这次一定也会像当年一样顶过去。”说完点一点头，不知道是安慰两个孩子，还是安慰自己。
暖暖望着病床上的爸爸，小时候，爸爸也是做事情快而有力，担着家里所有的家务。
胡智勇对着两个孩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后门我能不开吗？”